文化传习录:明朝灭亡后的众生相

1.
      崇祯十七年（1644）三月十九日，李自成头戴毡笠,身穿缥衣,乘坐高头大马,在一百多骑兵簇拥下从德胜门进入北京。
       突如其来的政治变故，犹如雷霆万钧般的巨大能量，使明朝官僚集团迅速分化瓦解。一小部分崇尚传统士大夫气节的人，选择了杀身成仁的归宿。
       驸马都尉巩永固是崇祯的亲妹夫。三月十八日，他奉崇祯的密诏赶赴宫中,当时外城已陷,崇祯问他能否为朕巷战？
      巩永固答道：今只剩臣亲随数骑，何以巷战？
      崇祯说：到此地步，朕志决矣！
       巩永固说：臣已积薪府中，当阖门焚死，以报皇上。
      巩永固辞别崇祯，决心以死相报。巩永固归家杀其坐骑，焚毁刀剑铠甲，在墙上写了八个大字：世受国恩，身不可辱。
      当时，他的妻子乐安公主（崇祯的妹妹）已死，巩永固用绳子绑缚子女五人，说：此帝甥，不可污贼手！然后全家自焚而死。
       新乐侯刘文炳是崇祯的表弟，当他听说城破后，全家自焚而死。他的祖母瀛国太夫人（即崇祯的外祖母），时年九十余，也投井而死。
      内阁辅臣范景文见时势日艰，半夜涕零叹息：身为大臣不能仗剑为天子击贼，虽死犹负国！从此绝食。
       三月十九日北京城陷，崇祯自缢身亡，范景文决心以死报国恩，自缢于妻子陆氏灵前，被家人救下后，又偷偷前往龙泉巷，投入古井中。他是北京城陷后第一个死节者，也是内阁辅臣中唯一的殉难者。
       户部尚书倪元璐于三月十九日北京陷落后,北向而拜,说:臣为大臣，不能报国，臣之罪也！
       又南向再拜，遥辞母亲，对家人说：我死之后，必须等到大行皇帝收殓之后，才能为我收尸！于是从容投缳自缢。仆人们想上前解救，一个老仆哭着劝阻：此主翁成仁之日，嘱咐再三，勿可违命！他的儿子不忍违抗父命，直至崇祯下葬之后，才为父亲合棺。

       目睹此情此景的农民军无不叹息，称赞道：真忠臣也！

2.
       令人痛心的是，殉难者终归是少数，据不完全统计，北京城破之后，殉难的高官只有27人，其中勋戚6人，文臣21人。
       与之相对应，变节者多如牛毛。李自成进城不久之后就发布了一道命令：文武各官，愿为官者量才擢用，不愿者听其回籍。

       这道命令一经发布，大臣们争先恐后赴指定地点报名，唯恐落了后，一夜之间报名人数达一千二百余人，有的人在去往报名途中经过崇祯帝停尸的地方，连看都不看一眼，全无感戴朝廷之意。

       这些“全无感戴朝廷之意”的人中，包括两任首辅陈演和魏藻德。
       三月二十一日，文武百官在陈演和魏藻德的率领下，入宫朝见李自成，表示再换门庭之意，希望李自成能够录用。行至天安门，才发现大门紧闭，只好坐在露天下等候。
       现在毕竟不是大明朝了，改朝换代了，这些官老爷们像囚犯一样坐在地上，缩首低眉，行如木偶，听凭农民军戏弄侮辱，不敢出声。
       中午时分，太监王德化出来，见到兵部尚书张缙彦，骂道：明朝江山，都是你和魏藻德坏了事！说完，叫随从打张缙彦几个耳光，张缙彦一声不吭，唯有垂泪而已。
       李自成的军师宋献策路过，几个官员忙下跪问：新主出来了吗？宋献策厉声骂道：不杀你们这些人已经是很便宜了，还不应该多等一会      很便宜了，还不应该多等一会儿吗？
       直到天黑，李自成都没有召见他们，这些官老爷一天没喝水吃饭了，也顾不得体面，捡起旁边士兵丢弃的食物往嘴里塞。真是讽刺！
      直到三月二十三日下午，李自成才正式召见他们。在朝会上，前内阁首辅魏藻德急于得到李自成的赏识，讨得一份差事，便对李自成说：崇祯不听臣言，致有今日！
      李自成训斥道：你深受恩宠，当死社稷，为何偷生？魏藻德连忙叩头：陛下赦臣，臣当赤心以报。但还是遭到李自成的大声斥责，命令士兵把他囚禁起来，魏藻德仍不死心，透过窗户对外喊话：如果用我，不论什么官都可以，为何拘押我？
       接着，李自成又转向京营总督李国桢：你身任重任,宠信逾于百官，义不可以负国，既未坚守，又不死节，怎么有脸来见我?
       李国桢羞愧得无话可说,少顷,才吞吞吐吐地说:陛下应运而兴,愿留余生以事陛下。李自成大怒:汝负若主,我何用为?误国贼尚求生耶？
3.
       从三月二十三日开始，以前内阁首辅陈演、成国公朱纯臣为首的降官一再向李自成“劝进”，希望他早日称帝。
       四月一日，在牛金星的布置下，文武百官再次劝进，这其中闹得最起劲的是复社出身的庶吉士周钟。

        周钟，江苏金坛人，文采风流，崇祯十六年（1643）高中榜眼，入翰林院，成为皇帝的亲随。因为名气大、文采好，当陈演、魏藻德等人削尖脑袋想在新朝混个一官半职的时候，周钟却得到了牛金星的赏识，被直接推荐给李自成。归降李自成后，周钟按照牛金星的指示，发表了一篇类似于统战性质的文章——《士见危致命论》，号召别人向他看齐，尽快投降新朝。

      牛金星对这篇文章读之再三，大加赞赏。周钟为此沾沾自喜，逢人便说这是“牛老师的知遇之恩”。
       之后，周钟又向李自成进献了一篇《劝进表》，里面有几句话这样的话：独夫授首，四海归心。比尧舜而多武功，较汤武尤无惭德。

       李自成，这个不久前还被官府通缉的反贼，在周钟看来，其文治武功已经超越了历代帝王的典范——尧、舜、汤、武；而不久前他还叩头万岁的崇祯皇帝现在已成为独夫民贼。

       这篇文章，使周钟臭名远扬，传为士林之羞。李自成读了周钟的《劝进表》，沾沾自喜，一个劲地夸奖“周先生真是大手笔”。但让周钟想不到的是，有人竟来抢他的头功，这个人是“东林六君子”之一魏大中的儿子——魏学濂。
      魏学濂说：这几句最精彩的句子其实是我想出来的，周钟想不到此。
      不知魏大中地下有灵，作何感想。还有一个人也来抢功，他就是与大名鼎鼎的钱谦益、吴伟业并称“江左三大家”的大文豪——龚鼎孽。
     龚鼎孽愤愤不平地说：这篇劝进表其实是我写的，周钟想不到此。
     真见过无耻的，没见过这么无耻的！